《红楼梦》里遍地人情世故,单单说起夸人这件事,就涌现出许多高手,他们各有各的“武功秘籍”。
贾宝玉擅长的是“排山倒海”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,初见林黛玉说“神仙似的妹妹”,见了秦钟暗自叹道“天下竟有这等人物!如今看来,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”。在贾母处见到薛宝琴、李纹、李绮等人,向袭人等感慨:“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,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,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,我竟形容不出了。老天,老天,你有多少精华灵秀,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!”贾宝玉夸赞别人时喜欢抒情和夸张,贴出新标签,带着少年的一腔真诚,倒也有些新意。
贾宝玉也经常被别人夸,大观园题匾额时就仿佛进入了贾政的清客“夸夸群”,每拟一个名字,贾政都要假装一脸不屑地贬损儿子“无知的蠢物”,那边清客们却“哄然叫妙”。清虚观打醮时,张道士当着贾母面说在好几处看到宝玉写的字和作的诗,都好得了不得,反问了一句:“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?”张道士善于找角度,仿佛“弹指神通”,轻轻巧巧一句家常话巧夸才华,击中了贾母的穴位。
北静王曾因好奇“衔玉而生”的公子模样,叫宝玉来一见,“名不虚传,果然如宝似玉”,跟贾政客套说贾宝玉是“龙驹凤雏”,还引用了古诗“雏凤清于老凤声”,预言他不可限量,将来比他爸还强。这种夸赞引经据典,适合做外交辞令。好比是朱子柳的“一阳书指”,书法中有点穴,点穴之中亦有书法。而且北静王深谙夸人之道——作比较是个危险动作,容易伤及旁人,如果一定要作比较的话,儿女跟父母比是可以的,天下没有父母不希望儿女比自己强。
贾母曾和薛宝钗互夸,跟公认优秀的标杆作比较。先是作为客人的薛宝钗夸贾母,说王熙凤怎么巧“再巧不过老太太”。贾母坦然接受,很快回夸,“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,全不如宝丫头”。这工整的社交套路,攻击力度、攻击方向基本一样,仿佛姑苏慕容家的“斗转星移”,以彼之道还施彼身。到了贾母的身份地位,不需要花精力想花活儿夸人,客套一下已经足够。只是作为对比对象的贾家四个女孩子,心里未必受用。
段位较高的王熙凤不会有这种漏洞,她一出手就仿佛令狐冲使出的“独孤九剑”——以一敌众,可击打千百件暗器,你还没回过神来,她已经扫到了现场的每一个人,让人眼花缭乱,只能喝彩。林黛玉刚进贾府时,凤姐的寒暄可谓经典:“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,我今儿才算见了!况且这通身的气派,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,竟是个嫡亲的孙女,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。”在电光石火间夸林黛玉标致、三个嫡亲孙女有气派,也夸了贾母慈爱,信息量巨大。这一招需极高的悟性才能使得好。比如在藕香榭办螃蟹宴,贾母回忆起儿时在枕霞阁玩耍时掉进水里把额头磕伤,差点活不了的事。接这话属于“高难度动作”,只有凤姐轻巧应对:“那时要活不得,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!”她还说碰出了一个窝是盛福的,寿星公本来也是有一个窝,因为福寿都装满了,所以就凸出来了。王熙凤的“典故”信手拈来,毫不拘泥。
另一位能够将素材信手拈来的则是村妇刘姥姥,她说话的功力仿佛“北冥神功”——大舟小舟无不载,大鱼小鱼无不容。刘姥姥善于从日常场景中汲取灵感,贾母问她大观园怎么样,她说:“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,都上城来买画儿贴。时常闲了,大家都说,怎么得也到画儿上逛逛。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,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。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,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。”刘姥姥的夸赞之语角度独特,动用的联想能力和虚虚实实、铺陈抑扬的手法,不比海棠诗会上的作品巧思少。刘姥姥教给我们,有时候生活中的真实故事是一手材料,比书中典故更吸引人。
书中还有一位高手,如同“扫地僧”一般深藏不露,她就是管家赖大的母亲赖嬷嬷。贾母要给凤姐过生日,学小户人家让大家凑份子,王熙凤突然发现“不公道”:“老祖宗自己二十两,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一份子。这倒也公道。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,自己又少,又不替人出,这有些不公道。老祖宗吃了亏了!”王熙凤纯属插科打诨,正经地提出不是问题的“问题”,此举深得贾母欢心,感觉凤丫头“向着”自己。坐在小凳子上的赖嬷嬷瞅准时机,站起来为两位太太“主持公道”:“这可反了!我替二位太太生气。在那边是儿子媳妇,在这边是内侄女儿,倒不向着婆婆、姑娘,倒向着别人。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,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。”赖嬷嬷意外使出一招“乾坤大挪移”,利用王熙凤的招数借力打力,虚晃一招“生气”的假动作,暗中夸贾母有福气、王熙凤有孝心,一家人相亲相爱。这一番话,将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。赖嬷嬷的言行如同踩着钢丝耍杂技,想必经过多年训练方至熟能生巧。高手才有资本炫技,时机、氛围、节奏、措辞的把握十分重要,如同“乾坤大挪移”一样,需要其他高级武功打底才能学习,否则容易走火入魔,伤到自己。
言语间有人情、有个性,有各种人生况味,《红楼梦》里的夸人高手们令人难忘。
(作者:闫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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